王心玉又踢又叫,不斷掙扎,三位老師硬把她從車裡拉了來,走進台南縣永康市一個店面式房子。房子主人李秀英是個服裝設計師兼打版師,靜靜地望著王心玉大聲尖叫。她準備收養這個十一歲女孩子。
王心玉長得頗結實,有一雙杏眼,留著一頭長髮,縮在角落哭泣,握緊拳頭拭擦眼淚。她由鄉下貧窮的阿公養大,阿公去世後,在好幾個家庭待過,曾被一個阿姨利用當作扒竊的誘餌,九歲時更被一個表哥強姦。她後來被送去讀書,但不適應,功課落後,常擾亂班上秩序。
李秀英向三位老師說:「也許她只是需要家庭溫暖,把她留在這裡,不會有問題的。」那是二○○○年十月一個下午。
老師離去後,王心玉更加暴躁,李秀英拿一碗熱騰騰的麵給她吃,卻被粗聲粗氣拒絕。李秀英沒有責罵,走到一樓廚房煮飯。不久,從樓上起居室走下幾個孩子,每人手上都拿著課本。
王心玉看著那些孩子低頭認真做功課,終究忍不住好奇,湊到後面偷看。難得王心玉這樣平靜,李秀英一言不發把一碗麵推到她面前,心想她一定餓壞了。
李秀英不必多說什麼。那幾個快樂聒噪的孩子,除了一個是李秀英自己的孫女外,其餘都是原本流落街頭的問題少年。王心玉見到他們,知道這是一個安全的避風港,二十分鐘後,已經開始和新朋友聊起來。
李秀英告訴王心玉:「今天開始你就睡在這裡,這是你的新家庭。」
過去十一年,李秀英輔導過七十多個問題少年,其中三十多人曾在她家裡居住,使他們迷途知返,不致繼續虛擲年輕的生命。不少台南人受到她的義行激勵,也開始獻出時間、金錢,為迷途青少年、無家可歸者,以及剛出獄者提供一對一的輔導。她的努力在台灣備受推崇。
李秀英五十六歲,育有三名子女,目前除了擔任更生輔導團團長,也是更生保護會台南分會委員。這個團體有輔導員一百多名,仿傚李秀英的做法,協助問題年輕人重返社會。
李秀英曾經離婚,辛苦養育子女,再婚後生活幸福;是什麼使她毅然挑起那樣沉重的社會工作擔子?說起來,一切是無心插柳,這得從她居所附近幾根難看的電線桿談起。
李秀英說:「我最大的問題是好管閒事。」
一九九四年,她搬到台南永康商業區居住,覺得離家約三百公尺處十字路口的電線桿很不妥當。「那些電線桿不只難看,還妨礙駕駛人的視線,令交通事故頻生。我決定向市政府投訴。」
她的投訴引起市長注意。市長常傾聽地方領袖的意見,卻很少聽到一般市民的心聲。幾個月後,更生保護會台南分會請市長推薦輔導員,協助輔導問題青少年。市長立刻想到那個投訴電線桿的女士。
李秀英說:「我是個標準的家庭主婦,注意力都放在小孩和丈夫身上,獲邀參與社會工作,令我深感榮幸。」
有一件事令李秀英略感遲疑:她有心臟病、肝病、肺積水、子宮瘤等一大堆毛病,醫生剛建議她多休息接受治療。但她告訴丈夫張運生:「那可以等,我們不應拒絕市長的要求。」不久,更生保護會台南分會的工作人員便與李秀英見面,表示負責監督新出獄少年的機構人力不足。
李秀英說:「我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欠缺專業訓練。我本能知道,只要善用人生經驗,用家人待我的方式對待這些人,一定會有幫助。」
李秀英生長在台南縣農村一個溫馨家庭。母親不識字,卻要她讀書讀到初二。在那個時代,鄉下女孩子很少讀這麼多書。
母親告訴她:「你一定要學會讀書寫字,才能了解世事。看到不對的事情,要勇於向警察或其他人士告發。」
他們雖然窮,李秀英的母親還是熱心助人,沒錢施捨給乞丐,也會煮麵給他們吃。這些簡單善行,帶給母親很大的快樂,李秀英自幼看在眼裡。
李秀英在學校很得一位老師疼愛。那位老師積極參與婦女組織,常帶李秀英去見地方官員,或調停家庭糾紛。
「母親和老師培養了我好管閒事的個性,只要能力所及,要我幫忙的事我不會不管。」
李秀英成長的背景,以及離婚的經驗,對她來說是一種歷練。一九九四年,她接下台南分會第一個個案,即以過來人身分輔助他人。
案中的羅曼香因吸毒服刑半年,出獄後,同意接受更生保護會輔導。李秀英和她約好在她父母家裡見面,沒想到她第一次就爽約。
老夫婦流著淚敘述女兒遭遇:當初她不聽父母勸阻,嫁給英俊瀟灑的丈夫,沒想到那人是毒販。不久,羅曼香也染上毒癮,依賴丈夫供毒。
羅曼香為自己的惡習羞愧,加上吸毒後變得不成人形,從此不再回娘家。後來丈夫因販毒被捕,羅曼香自己也因藏有毒品,被判六年徒刑。
李秀英留下電話號碼,請羅曼香回電。一週後的一個下午,羅曼香來到李秀英家裡。她其實非常想找個人談談。她淚流滿面,傾訴羞慚與懊悔,李秀英最初只是靜靜聽著,不下任何評語。
兩個女人直談到半夜,談家庭與父母,談義務與責任,談如何告別過去重新開始。
李秀英根據自己第一次婚姻失敗後當了七年單身媽媽的經驗,告訴羅曼香:「在那段艱難時期,我幸得朋友支持;只要有朋友,你也可以走過來。」兩個女人成為好朋友,其後兩年定期見面。李秀英細心傾聽對方談話,幫助對方看清問題,釐定方向。今天,羅曼香已經戒毒,再婚之後,生活幸福。
李秀英與丈夫每一、兩個月就會接一個新個案。一九九七年,他們在彰化少年少輔院和林家汶見面,這個十一歲慣竊女孩因闖入民宅被捕。
林家汶身材嬌小,朋友都叫她「小不點」。她出身自殘破家庭,父親是個酒鬼,暴力、偷竊、欺騙等無所不為,林家汶可謂司空見慣。
她在少輔院遠遠落後於其他學生:她只讀到小學三年級,而少輔院的課程從小學六年級開始。因此,她常常覺得無聊,卻沒人理會,很不開心,只有哭。但李秀英喜歡她明亮的眼睛和活潑的性格。
李秀英告訴家人:「她需要的不是少輔院,而是溫暖的家。如果把她帶回家好好疼愛,她一定可以出人頭地。」
當局警告李秀英說,小不點的過去很複雜,但她不理,爭取了五個月,才獲准把小不點帶回家。
來到新家不過兩天,小不點便偷走李秀英女兒一條項鍊。李秀英送她入一間公立小學讀三年級,她不改順手牽羊的惡習,多次偷竊同學的東西。「除非你當場逮到她,否則她永遠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。」李秀英只能不斷拜託老師再給她機會。
但李秀英從不打她或歧視她,總是不厭其煩和她講道理。終於,小不點寫信向她傷害的人道歉。
李秀英說:「看著我們一家的生活,她慢慢感染了新的道德觀。」他們全家合力,幫助小不點趕上學校進度。李秀英教數學,她的丈夫和孩子教其他科目。到了第二個學期,小不點在班上已是名列前茅。二○○二年六月畢業時,還獲得最高榮譽:市長獎。
李秀英投入社會工作至今已十一年,和家人輔導過七十多人,包括問題青少年、吸毒者、冷血罪犯,以及殺人犯。其中數十人曾在李秀英家裡居住,時間最短是數天,最長是八年。當中,只有兩人後來再觸法網。李秀英說,輔導工作的真正受益人是她自己。
「多年來,我一直苦於病痛,從事輔導工作之後,根本無暇理會自己的健康。但工作給我力量,健康竟然改善了不少,這是醫藥做不到的。」
投入工作幾年之後,她去做例行健康檢查,連醫生都為她的進步感到驚訝。「醫生問我是否接受了些特殊治療,我說沒有。」
一九九八年,李秀英的家庭式輔導工作引起當地官員和法務部注意,「台南更生輔導團」隨之成立,由李秀英擔任團長。該團宗旨是招募更多輔導員,協助問題青少年及剛從監獄或少輔院出來的人,務求他們可以重新融入社會,解決就業、入學或家庭問題。
其中一名受惠人陳嘉曄說,沒有李秀英和一百多位更生輔導員的協助,他和其他問題年輕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斷進出監獄。
陳嘉曄五歲時,母親離家出走,留下父親照顧孩子。他和兄弟姊妹最後都進了孤兒院。他在院裡待了七年,十四歲時聯考落榜,開始找工作。他去和姑姑住,當時正值叛逆年華,加入了幫派,不久因偷竊被捕,關進少輔院,出來後拒絕向法院指定的監護人報到,向李秀英求助。他說:「我決定去找她,以免被送回少輔院。」
陳嘉曄一到李家,就愛上他們的大水族箱,李秀英和他於是有了話題。陳嘉曄發覺和李秀英聊天很輕鬆:她只會傾聽,完全不會批評。他也喜歡李家的氣氛,那是他從來不曾體驗過的。不久,他成了李家常客,可是他去的時候常常因打架掛彩;多半是協助朋友對付敵對幫派。
李秀英一再勸告他:「忠於朋友固然好,但你的前途更加重要。你得學習一技之長,才能找到工作。」
李秀英和丈夫幫陳嘉曄在壓克力工廠找到工作,遠離他以前流連的地方。他住在工廠宿舍裡,為了存錢拚命工作。李秀英和丈夫常帶食物去看他,協助他適應新生活。他放假時會住在李家。
看到李家這麼快樂,陳嘉曄不免想到母親,要求李秀英幫他尋找。不過,母子在嘉義會面並不愉快,因為陳嘉曄仍然深恨多年前帶走他母親的男人。有一天,陳嘉曄沒有去上班,李秀英心知有異,便去找他。他哭著承認想去殺死那男人。李秀英說,從來沒有經歷過這麼大的考驗。
「他其實很善良,只是人生起步艱難一些。我用愛引導他遠離誘惑,就像所有母親一樣。」
王心玉踢著叫著被拖進李秀英家裡,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。現在,她是國二資優班學生,並成為李家一分子,會幫忙做家事。
二○○三年三月十二日,王心玉露出燦爛笑容。有人拿著大蛋糕到李秀英那裡,更生輔導團幾位輔導員和地方上一些重要人士也都來了,為的是慶祝王心玉重生。
李秀英終於克服重重關卡,完成了必要的文書作業,正式取得王心玉的監護權。這個早熟的小女孩有了自己的戶口和健保卡等。從此,過去被視為慣竊的王心玉,就成為台南縣民,有權享有健保、升學及其他福利。但這一天最興奮的是李秀英。
「謝謝你,媽媽。」這是王心玉第一次喊她媽媽。
李秀英最大的收穫是看到年輕人獲得新生,但她從不居功。「我只是助他們一把。他們都靠自己的毅力扭轉命運。」她擦掉一滴眼淚。(選自讀者文摘特稿 MARC IERNER 撰)